第28章 戒崖观(1 / 1)

腊月十八,天降大雪,车辙刚碾过,转瞬又被鹅毛般的雪片覆盖,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。

马车内暖炉烘得人微醺,谢道清将昨日新买的话本藏在《女则》书页后,指尖捻着梅香蜜饯,读得入神,颇为自在。

对面,顾知检闭目倚着车壁,眉心微蹙,右手手背抵着冰包,压在青紫的左颊上。

谢道清目光掠过他握冰包的手,又落回他沉静如水的面容。她执银钩拨了拨炉中炭火,火苗窜高几分。

谢道清端起茶盏,放在唇边小口小口抿着,眼神偷瞄着对面眉头越皱越紧的顾知检。

顾知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,放下手,无意识地在锦垫上蹭了蹭。

谢道清看他动作,心下了然,抬手拢了拢被顾知检顶开一条小缝的车帐,声音温柔的要滴出水来:

“王爷,您这还伤着,可千万不能着凉。”

顾知检倏地收回抵在帘缝边的脚抿紧嘴唇,猛吞了一大口口水,“咕咚”一声在安静的马车内格外突兀,他偏头,微微嘟着嘴,语气冷冰冰:

“不冷。”

谢道清一怔,这偷听墙角的登徒子,倒先恼上了?莫不是因为那日夸诚国公世子的话被他听了去?

她越想越闷,索性放下书卷,面上暖意褪尽,冷淡问道:

“王爷可知,前日妾身院子进了贼?”

她略微停顿,细细观察着顾知检面上神色,又继续道:

“那贼人弄碎了妾身屋顶瓦片,走时还沾染了一身百日痒,如今怕是浑身红肿,奇痒难耐。”

顾知检下颌绷紧,深吸一口气,蓦地扬声道:

“停!”

车还未停稳,他已抓起大氅,忍着脚踝疼痛跃下车辕。

他翻身上马,一夹马腹,身影便没入漫天风雪。

谢道清抓起他遗落的冰包,心头无名火起,扬手掷出窗外。

车外,开阳策马随行,他满脸未痊愈的抓痕,却连面巾都未带,面颊发红,已有要长冻疮的迹象。

谢道清终是于心不忍,从随身包袱里掏出青白两支小瓷瓶,丢在开阳怀里,语气冷淡道:

“解药,青瓶一日一次,白瓶子一日两次。”

开阳愕然接过,旋即抱拳深揖:

“谢娘娘恩德!属下铭感五内!”

谢道清摆摆手,并未把这客套话当真,把四个丫鬟从后面的小轿里唤了来,车厢重又填满。

“小姐这儿真暖和!”

宝珠钻进车,将布包往小几上一放,得意地掏出一套木雕麻将,

“您瞧!”

谢道清眼底漾开笑意。主仆四人围坐,洗牌声伴着笑语,驱散了方才的冷凝。

***

风雪中,顾知检策马疾驰。

西北风卷着寒意刺骨,却让他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,身下黑马速度缓下,他勒缰回望。京城已缩成雪幕中模糊的灰影,前方是望不到头的皑皑雪原。

一个念头在心底疯长:若就此远远离开,再不回头……这些恩怨情仇,是否真能随风散尽?

“王爷!”

开阳的呼喊穿透风雪,他追上来,脸上抓痕竟已淡了许多。

他翻身下马,从怀里掏出两个瓷瓶,恭敬递到顾知检眼前,几乎要喜极而泣道:

“王爷,侧妃娘娘给的解药。”

开阳仔细说了用法,顾知检并没接下药瓶,而是侧身弯腰,从开阳怀里揪出那个绣着百合纹样的粉色冰包,冷冷凝着他。

开阳自然不敢说这是被扔出来的,干笑两声,低头回道:

“这……这也是娘娘让转交的。”

顾知检垂眸,湿冷的绸缎贴着手心,他默默揣入怀中。

抹好药膏,把瓷瓶又丢回开阳怀里,他抬手,指了后面马车的方向,随即扬鞭,头也不回地冲入风雪。

***

千灵山上,雪下的更大,天色昏沉,山路更难行,拉车的马匹喷着白气,精疲力尽。

谢道清掀开帘子,寒风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来,飞雪早已模糊了天际。

开阳顶着风靠近车窗,嘶声喊道:

“侧妃娘娘,风雪太大,避一避吧。”

谢道清凝神辨听,提了口气回应:

“寻个避风处,稍做休整。”

车队艰难前行数里,终于觅得一处避风的山坳。

谢道清活动着酸痛的腰肢,由宝珠搀着,带好幕篱缓步下了马车。

元宝迅速扫开一片雪地,捡来枯枝点燃篝火。

夏荷架起小锅,五黑粥的香气很快在寒风中弥散,勾得啃了一天干粮的众人直咽口水。

“侧妃娘娘,您看这是什么!”

开阳的声音带着雀跃,他从树梢飞身落下,手里拎着两只尾羽斑斓的雉鸡,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,嘴几乎要挂到了嘴角上。

众人一阵低呼,开阳红着耳根,将鸡递给夏荷。

篝火噼啪,烤鸡的油脂滴落火中,滋滋作响。夏荷最后撒上一把孜然粉,异域辛香轰然炸开,勾得所有人喉头滚动。

元宝和开阳两人,这一个月天天跟着顾知检喝粥,闻着味道都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,此刻眼冒绿光,直直盯着那只鸡。

鸡刚离火,两人便撕扯起来,狼吞虎咽。

谢道清主仆几个也捧着热粥,小口分食鸡肉。

她仰头,望着雪后初霁的夜空,繁星如碎钻铺陈,寒风依旧凛冽,篝火的暖意却奇异地将疲惫与烦忧熨帖,心头悄然滋生了一股诡异的安宁。

不远处的树丛后,天梁瞥见顾知检晦暗的脸色,低声道:

“王爷,可要过去?”?”

顾知检闭了闭眼。他在戒崖观左等右等不见人影,心急如焚寻来,看到的却是这般融融景象。

他只觉得胸口那块洇湿的地方更冷,他摇了摇头,翻身上马。

火堆旁,开阳忽地停下咀嚼,动了动耳朵,竖起食指抵在唇边:

“嘘——”

众人齐齐噤了声,片刻后,开阳抹了抹嘴上的油光,朗声道:

“刚才好像听见追风的马蹄声了,不过王爷这时辰早该到了,想必是听岔了。”

几人又埋头吃喝。

唯有天梁看见,顾知检调转马头时,侧脸线条比平日更紧绷。他默默为开阳捏了把汗,踮脚无声地没入更深的雪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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