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淮安微微一笑，嘴角勾起浅淡的笑，“刚醒。小云儿睡得不好吗？”
杜纤云放下了心。
他还叫自己小云儿，他没恢复记忆。
随即，疑惑道：“你怎么知道我没睡好？”
“你眉头紧锁，梦中呓语不断，似是被什么所困。”
梦中全是大雨里那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，如何睡得好？
杜纤云颓然低头，她低下头，怔怔地看向自己粗粝的双手。
她竟然真的手刃了一个人。
脸上那温热的触感仿佛从未消散。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顾淮安的声音低沉沙哑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。
杜纤云吃了一惊，抬头看向虚弱的男子。
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？
察觉到她异样惊诧的目光，顾淮安轻咳了几声，避开了视线，看向别处，“那些靺鞨兵罪该万死，你杀了他，是为了大雍万民。”
大雍万民。
杜纤云顿了顿，她不是为了什么大雍万民，她只是不想再看到那些无辜的妇孺死在铁蹄之下了。
不管是杀那个靺鞨人，还是救顾淮安。
不过听他这样说，心头的郁结似乎真的散了几分。
顾淮安失忆了，倒是还能说几句人话。
杜纤云默默地想。
“咳咳……”
顾淮安又捂着嘴咳了几声，他背靠斑驳的佛龛，玄色中衣半敞，扯了扯被血浸透的里衣。
看着她，开口问道：“可有干净衣裳？”
杜纤云这才想起来，昨晚只顾着自己，给顾淮安包扎完，便没管过他。
她转过身，在包袱里翻了翻，还好自己在当铺留了个心眼，随手捡了几套干净衣物。
“诺！”
杜纤云翻出一套衣衫，扔给了他。
他单手接了过去，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又带上了惯常的散漫笑意，“我手脚不便……”
杜纤云眉毛一拧，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“有劳了。”
……
“抬手。“
杜纤云站在他面前，指尖捏着干净衣衫的衣领，语气不忿。
要不是看他受伤……
见她忿忿不平，顾淮安低笑出声，顺从地抬起右臂，可刚一动，左肩的伤口便牵扯出细密的疼痛，他动作一滞。
杜纤云瞥了他一眼，没作声，只是下一秒，大力伸手托住他的手肘，抬起手臂，将干净的里衣套上他受伤的肩头。
一番激烈动作下，粗硬的衣料屡次摩挲过伤口，他明明很疼，可看见女子因生气微微发涨的面庞，呼吸微沉，勾着唇角调侃：“这般熟练，小云儿莫不是经常帮我穿衣？“
“聒噪。”
她没理会，手指快速绕过他的腰侧，替他系紧衣带。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腰间紧绷的肌理，触到一片温热，她动作一顿，随即利落地打了个结。
“转身。“她没好气道。
顾淮安挑眉，依言缓缓转身，将后背暴露在她面前。晨光映照下，他肩胛线条凌厉，却布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旧伤，最新的一道仍在胸口泛着血色。她抿唇，伸手替他拢好外袍，指尖在触及那道伤时微不可察地放轻了力道。
“好了。“她退后一步。
顾淮安转过身，垂眸看她，忽地伸手拂过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，嗓音低哑：“多谢。“
杜纤云往后一缩，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。
顾淮安的手还悬在半空，见她这般反应，忽地低笑出声。
窗外风声渐起，明媚的晨光洒在男子的脸上。
日光洒在他眼底，碎成粼粼的光，唇畔那抹笑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明朗，像是冰封的湖面乍然裂开一道春光。
晨光透窗，顾淮安这一身靛绿棉布衣衫，分明是当铺伙计惯穿的样式。粗布袖口还印着“典当“的暗纹，洗得发白的衣领处却被他折出三分矜贵的棱角。粗布衣裳裹在他身上，偏被那截劲瘦腰身撑出几分落拓风流。
看上去，仍然不像个将军，像是哪个世家公子。
跟自己初见他那时倒有些像。
杜纤云攥紧手掌，掌心的痛感让她缓缓清醒过来。
方才那一瞬，她竟觉得这个自己恨之入骨的男人笑起来......很好看。
“我们该去淮州了。“她突然道，转身去收拾包袱。
“淮州……”
身后的男子笑了笑，“这地方好生熟悉，我们为什么要去淮州？”
杜纤云不慌不忙，语气透着几分平静，“其实我之前骗了你。”
“我们的家在淮州，到了淮州，我们就回家了。”
如今撒起谎来，她越发得心应手。
闻言，顾淮安便不再犹豫。
“好，我们去淮州吧。”
不过半日，原本这座芦苇荡边的平静小镇，现在已经一片死寂。
靺鞨人铁蹄之下，不知践踏了多少大雍人。
两人一前一后，走出破庙，街道上空无一人，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街巷，到处都是横死的尸体。
头顶的晨光刺眼，雨后的天空泛着苍白，几缕残烟从不远处焦黑的房梁间升起，道上的积水映着浑浊的血色。
杜纤云踩过浸血的瓦砾，绣鞋早已被血泥染成褐色，每走一步都带起细微的黏腻声响。
远处传来一阵乌鸦的嘶鸣，一颗古槐被烧得只剩骨架，枝桠间挂着具县官的尸体。那人补服胸前的白鹇纹样被血染透，腰间官印的绶带在风中轻轻摆动。
一阵急促的马蹄声，如闷雷碾过破碎的长街。
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自树下奔袭而来，它甩开缰绳，马鬃飞扬如燃烧的旗帜，铁蹄踏过血水泥泞，溅起一片猩红。马背上的鞍鞯早已残破，双目赤红，鼻息粗重，直直朝着两人奔来。
顾淮安眸光一沉，未等她反应，人已疾步上前，挡在她面前。
战马逼近，长嘶一声，前蹄高高扬起，似要将他踏于蹄下。
顾淮安却分毫不退，在铁蹄落下的刹那，猛地扣住马辔，借力翻身上马。
黑马暴怒，疯狂扭动身躯，想要将他甩下，可顾淮安双腿如铁钳般夹紧马腹，一手勒缰，一手按住马颈，任它如何挣扎，竟纹丝不动。
“上来！“他低喝一声，朝她伸出手。
杜纤云尚未回神，已被他一把拽住手腕，猛地提上马背。她身形不稳，后背重重撞进他怀里，腰间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扣住，动弹不得。
战马仍在嘶鸣，可顾淮安猛地一扯缰绳，迫使它调转方向。马匹不甘地刨着前蹄，最终在他强硬的压制下渐渐驯服，只余粗重的喘息喷吐着白雾。
风卷起街道上的灰烬，杜纤云能清晰感受到身后男人胸膛的起伏，以及他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。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，低沉而稳：“抱紧。“
话音未落，战马已如离弦之箭，冲向淮州方向。
不抱紧就要掉下去了。
杜纤云不自觉地紧紧靠着他的臂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