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北军的马蹄声是从巳时开始漫进润州城的。
起初是码头方向传来的“嘚嘚”声,像冻硬的石子砸在冰面上,顺着街面的石板路滚,滚到教坊司门口时,竟震得檐角的冰棱“叮咚”落了两截。沈惊鸿正被老鸨按在镜前梳头,桃木梳齿勾住打结的发丝,扯得她头皮发麻——那发丝里还缠着昨日练篙时沾的草屑,是后院空场的针茅,叶尖带着细刺,梳了三次都没梳开。
镜里的自己脸色青白,额角的瘀青被胭脂遮了大半,却在鬓角露出点乌色,像块没抹匀的墨。鼻尖的冻疮破了皮,老鸨用指尖蘸了点猪油抹上去,油星子顺着鼻翼往下滑,她没敢擦——老鸨说“萧将军是武人,就喜欢干净丫头”,可她总觉得那猪油味混着胭脂气,像把脏刷子,把她脸上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刷没了。
“笑一笑!”老鸨的指甲戳在她颧骨上,簪头的银花刮过皮肤,留下道细痕,“你爹当年在演武场接圣旨时,不也得笑着?何况萧将军是来救你的——多少丫头求着被镇北军挑走,你倒摆起罪臣千金的架子了?”
沈惊鸿的指尖猛地攥紧镜沿。镜沿的铜边早就氧化发黑,刻着“教坊司”三个字,是前年用刻刀凿的,边缘还能摸到毛刺。她想起父亲的书房镜,紫檀木框,背面刻着“守心”二字,是母亲亲手雕的,父亲总说“镜子照脸,更要照心”。
“军爷到了!”杂役的声音从院外撞进来,带着跑岔气的慌。
老鸨立刻松了手,拽着沈惊鸿的胳膊就往正厅推。穿过天井时,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,沈惊鸿看见李妈妈站在柴房门口,怀里还抱着那把断弦琵琶。李妈妈的青布裙下摆沾着雪,左腿比右腿短些的毛病在雪地里更显——每走一步,左脚的鞋印就比右脚浅半寸,像被什么东西坠着。
李妈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,先落在她攥紧的手上——那里还缠着昨日的破布,指缝里隐约能看见血痂,是练篙时被木刺扎的;又扫过她领口——囚衣的盘扣松了颗,露出里面用油布裹着的兵法残卷边角,被体温焐得发潮。她突然往沈惊鸿手里塞了个东西,是块温热的艾草饼,用荷叶包着,饼边还沾着点芝麻——是去年秋天收的新芝麻,李妈妈说“留着过年吃”,此刻却全塞给了她。
“垫垫肚子。”李妈妈的声音压得像落在雪上的柳絮,“萧将军在黄河边见过你爹打仗,知道什么是真骨头——别让人看轻了。”
艾草饼的热透过荷叶渗到手心,像揣了个小炭炉。沈惊鸿攥紧饼,跟着老鸨走进正厅时,脚步竟稳了些——厅里的炭盆烧得正旺,火星子从盆沿跳出来,落在青砖地上,瞬间就灭了,倒比地牢里的火盆实在。
穿青甲的男人背对着门站着,枪斜靠在柱上,枪缨是新换的红绸,在炭盆的热气里微微晃。他的甲片上沾着雪,右肩的甲叶有块凹陷,边缘的漆掉了,露出底下的铁色,像父亲旧甲上被箭射过的疤。听见脚步声,他转过身,沈惊鸿才发现他的护心镜上凝着层薄冰,冰面映出她的影子——小小的,缩着肩,像只被冻住的雀儿。
“你就是前几日在城外救人的丫头?”他开口时,声音带着沙,像被北风刮过的粗布。
沈惊鸿低下头,看见他的靴底——是军靴,皮面磨得发亮,鞋头沾着泥,泥里嵌着点草屑,正是后院空场的针茅。父亲说过“这种草扎人,沾在鞋上得用篦子刮”,可他靴底的草屑却没刮,许是来得急,连甲上的雪都没顾上掸。
“回将军,是。”她的声音有点哑,喉咙里像卡着练篙时吞的草灰。
老鸨立刻笑着上前,手里的帕子在萧彻面前晃:“将军好眼力!这丫头看着瘦,手脚却利索——前几日蛮骑突袭,她在乱军里扯了块锦缎被面,三绕两绕就做了绊马索,把个女童从马蹄子底下捞了出来!”
萧彻的目光没动,还落在沈惊鸿身上。他的眉骨很高,眼窝有点深,瞳仁是深褐色的,像裂江深处的石头,看过太多东西,却什么都藏得住。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胳膊,那里的囚衣袖口滑了下来,露出片淡红的印子——是前几日被老鸨拽出来的,印子边缘泛着青,像条没画完的蛇。
“那日你救女童时,弯腰的姿势是‘沉腰式’。”他突然说,声音不高,却盖过了炭盆的噼啪声,“左手扣索,右手压腕,借力时膝盖微屈——这是你父亲沈靖的独门手法,他教亲兵时总说‘救人要先护己,腰沉才能立得稳’。”
沈惊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她以为那日的混乱里,没人会注意一个丫头的动作——蛮骑的嘶吼、百姓的哭喊、箭矢擦着耳边飞过的锐响,早把所有细节搅成了一团浑水。可眼前的男人,连她膝盖弯了多少度都记得。
“将军认识我父亲?”她抬起头时,鼻尖的猪油刚好滑到唇上,咸滋滋的。
萧彻的嘴角动了动,那道从下颌延伸到耳根的疤跟着扯了扯——那疤是旧伤,边缘的皮肉已经长合,却比别处的皮肤深些,像用刀在脸上刻了道记。“去年黄河口,你父亲带三百人挡骨都部的先锋,我在他左翼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柱边的枪上,“他的枪断成三截时,用的就是‘沉腰式’,左手攥着枪缨,右手按着断杆,还在往前冲。”
沈惊鸿突然想起父亲被押上城头那天,官差折他的枪时,枪杆发出的“咔嚓”声。当时她躲在街角的柴火堆后,看见枪缨上的红绸被风卷起来,像只断了翅膀的鸟,落进泥里时,还沾着父亲的血。
“我来教坊司,是想找个懂鼓的人。”萧彻终于说到正题,他指了指门外——两个亲兵正站在雪地里,手里各拎着面小鼓,鼓皮是新蒙的,边缘还留着绷紧的绳结,“镇北军的鼓吏前几日中了箭,现在缺个人能辨鼓声、记节奏。你父亲的《破虏军兵法》里,有‘鼓阵传令’的法子,你……”
“她懂!”老鸨没等他说完就抢着答,笑得脸上的脂粉都要掉了,“这丫头打小就跟着她爹学兵法,别说鼓阵,就是枪阵都能背!前几日还在柴房里捡了本旧书瞎看,说是什么《破虏军兵法》呢!”
沈惊鸿的后背瞬间凉了。老鸨这话看似帮她,实则在把她往火里推——教坊司的奴籍敢藏兵法,是杀头的罪。她攥紧手里的艾草饼,荷叶被捏得皱成一团,芝麻从缝里漏出来,落在青砖地上,像撒了把碎星。
萧彻的目光果然沉了沉。他盯着沈惊鸿的手看了半晌,突然问:“你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
沈惊鸿没敢瞒:“是李妈妈给的艾草饼。”
“李妈妈?”萧彻看向门口,李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了厅外,怀里的琵琶断弦处缠着新换的丝线,是她用自己的青布裙剪的布条,“你就是前几日在码头帮镇北军缝过箭袋的妇人?”
李妈妈的身子顿了顿,左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:“回将军,是。”
“你缝箭袋时,针脚是‘鱼鳞式’,每三针一收线,是军里的手法。”萧彻的目光在她腿上停了停,“你的腿,是当年在黄河口被马蹄踩的?”
李妈妈手里的琵琶突然晃了晃,断弦的丝线绷得更紧了:“将军认错人了,民妇就是个弹琵琶的。”
萧彻没再追问。他转回头,重新看向沈惊鸿:“《破虏军兵法》里‘鼓阵篇’有句话——‘鼓者,非止传信,乃聚心也’。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?”
沈惊鸿的指尖在艾草饼上掐出个印子。这话父亲教她认过,当时她趴在父亲的案头,用手指描着“聚心”两个字,父亲握着她的手说:“打仗时人慌,听见鼓响就定了——鼓是军心的骨头,得有人把这骨头立起来。”
“鼓声能让慌的人定,散的人聚。”她慢慢说,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楚,“就像父亲演武场的晨鼓,一响,士兵就知道该列阵了;再响,就知道该出枪了。”
萧彻的眼睛亮了亮。他突然对门外的亲兵说:“把鼓拿进来。”
两个亲兵立刻拎着鼓走进来,鼓身是桑木的,和沈惊鸿的断篙一个材质,只是打磨得更光滑。萧彻拿起鼓槌,在鼓边敲了三下——“咚、咚、咚”,节奏慢而沉,像码头的船工起锚时喊的号子。
“这是‘聚兵鼓’。”他看着沈惊鸿,“你能学吗?”
沈惊鸿没说话。她想起寅时在空场练篙时,听着远处军营的号声调整呼吸;想起父亲说“鼓点和枪招是通的,慢时如沉枪,快时如刺敌”。她放下艾草饼,走到鼓前,指尖轻轻碰了碰鼓皮——新蒙的鼓皮有点硬,却带着桑木的温,像父亲握过的枪杆。
“我能学。”她拿起鼓槌时,指尖的伤口刚好碰到槌柄,疼得缩了缩,却握得很稳,“但我有个条件。”
老鸨的脸瞬间白了:“你个死丫头!敢跟将军提条件?”
“你说。”萧彻拦住要扑上来的老鸨。
沈惊鸿的目光扫过厅外的雪,落在柴房的方向——李妈妈还站在那里,怀里的琵琶断弦处,新缠的丝线在雪光里泛着白。“我要带李妈妈走。”她说,“她会弹琵琶,也懂节奏,能帮我记鼓点。”
老鸨急得跳脚:“李妈妈是教坊司的老人!她走了谁教姑娘们弹琵琶?”
“我给你二十两银子。”萧彻从怀里摸出个钱袋,扔在石桌上,银子滚出来的声音脆得像冰裂,“够你再雇三个琵琶师傅了。”
老鸨的眼睛立刻黏在银子上,刚才的怒气早没了,嘴里却还嘟囔:“这丫头真是……得了便宜还卖乖。”
萧彻没理她。他看着沈惊鸿拿起鼓槌,学着他的样子在鼓边敲了三下——“咚、咚、咚”,头两下有点偏,敲在鼓沿的木头上,发出“空”的声,第三下却准准落在鼓心,沉而稳,像块石头落进深潭。
“不错。”他难得夸了句,“今日先到这里,明日卯时,我派人来接你们。”
说罢,他拎起枪转身就走,青甲上的雪落在地上,融成小小的水洼,映着他的背影——像株被雪压着的老松,看着沉,根却扎得极深。
沈惊鸿站在鼓前,手里还攥着鼓槌。老鸨已经扑到石桌前数银子,嘴里哼着小曲,再没看她一眼。厅外的雪又下了起来,李妈妈抱着琵琶走进来,断弦的丝线不知何时被她用青布条缠好了,像给琵琶系了条新围巾。
“那‘鱼鳞式’针脚,是我爹教我的。”李妈妈突然说,声音里带着笑,“他说‘军里的针线活,要能挡箭,也能救命’。”
沈惊鸿看着她腿上的旧伤,突然明白了——李妈妈的爹不是普通鼓吏,是父亲的亲兵;她的腿不是普通的伤,是替父亲挡马蹄时被踩的。那些揉弦的稳劲、说“雁子认路”时的怅然,原都藏着故事。
她拿起没吃完的艾草饼,掰了一半递给李妈妈。芝麻的香混着艾草的苦,在舌尖慢慢散开时,沈惊鸿突然觉得,润州的冬好像没那么冷了——至少此刻,她手里有鼓槌,身边有能看懂她的人,而门外的雪地里,正印着通往军营的脚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