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醒来的时候,世界已经安静到近乎诡异。
不是那种“副本初始化前的真空沉寂”,也不是“逻辑断裂造成的感知紊乱”,而是一种极度人为的静默——像是所有声音都被掐断,只剩下一层贴在耳膜上的无形薄膜,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遥远。
苏离睁眼,看见自己站在一座桥上。
桥架在两个世界之间。
她回头望去,是先前那个高科技虚拟都市的残片,被清理程序拖拽着缓缓崩解,像是水下塌陷的泡沫城;而前方,是一片灰白色的雾海,模糊得看不清界限,却散发着一种令人熟悉的潮湿气息。
“这里……是‘边界层’?”她下意识开口,声音却仿佛被压缩在一立方厘米内,几乎听不见回响。
“准确说,是‘反向穿越缓存带’。”昭渊的声音出现了,像是打破沉默的一道裂缝,“你刚才的反抗行为触发了系统的应急逻辑切换——它在将你投放进‘逻辑再标定区’之前,必须先把你放在这儿‘冷却’。”
“听上去像是我变成了某种……失控商品。”
“从某种意义上说,你确实是它手里最‘不稳定’的产品。”昭渊一如既往地冷静,“这意味着你还有一次机会。”
苏离眯眼:“穿过去,就是完全脱离副本结构?”
“不,是临时脱离。”昭渊轻轻强调,“系统允许你在‘边界层’构建一次‘观测者通道’——但你只能带走一个东西。”
“一个什么?”
“一个你选中的‘真实片段’。”
苏离皱眉。这个设定不寻常。
在副本世界里,所有“带不走”的规则都是为了切断觉醒者与现实的联络。如果这次系统“允许”她带走一个片段,那说明——系统已经判断:她将无法利用那个片段完成真正逃脱。
或者说,它压根不信她能成功。
她开始观察这条“桥”。
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桥,更像是一块无重力结构搭建的平台,漂浮在两个世界之间。脚下没有石板,也没有扶手,只有不断变换形状的代码格子,一圈圈像电路印刷图那样亮着金色的纹路,时不时跳出一些复杂的识别标记。
她一步步向前,边走边回忆自己经历过的副本碎片。
哪个“片段”最值得带走?
是那次在公交车上看见林烬眼神变化的一瞬?
是第一次遇见昭渊,她用他人的声音试图唤醒自己的时刻?
还是那个夏天,雨滴顺着屋檐落下,她手中的伞柄冷得像现实本身?
就在她犹豫的瞬间,平台下方忽然跳出一个新的结构投影,系统提示亮起:
【允许拾取对象:记忆缓存】
【当前可选项生成中……】
三道虚拟光幕在她面前展开,分别呈现出三个不同的场景:
“便利贴上的Z字母”:苏离盯着那张纸条时,内脏翻涌的不适感;
“水面穿透指尖”:梦中伸手穿过湖面,冰冷真实得惊人;
“地铁口倒地”:她意识第一次游离身体,被另一个意识短暂接管。
“系统在引导我选择它想要我选的。”苏离低声说。
“所以你必须选它不愿你选的。”昭渊提醒。
她突然想到一件事。
“如果我什么都不选呢?”
“你就会被重置为原始人格。”
她嗤笑一声,眼神渐渐冷下来。
“那我选……”
她没有说出口,而是抬起手,将三个场景一并捏碎。
光幕炸裂的瞬间,平台开始剧烈震动。
系统提示疯了一样跳出来:
【路径失衡】
【非法拾取操作】
【缓存异常干预】
【中枢观测节点:待判定】
苏离却感觉异常冷静。她站在风中,闭着眼,将所有残留记忆撕裂后收拢成一个词——
“不确定性”。
这不是某一个记忆,而是一种状态,一种系统永远无法控制的变量。
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发光,像是自身正成为一个“反向数据流通口”。
“你疯了。”昭渊的声音从未这样急促,“你这是打算让自己变成‘干扰因子本身’?”
苏离睁开眼:“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穿过去?”
风从雾中扑来,像一场预谋已久的边界崩解。平台下方的数据回路开始错位,而她的意识却越发清晰。
“我要带走的不是记忆,而是那个能制造无限分歧的我自己。”
她纵身一跃,扑向雾海深处。
她坠入雾中,没有撞击,也没有落地。
像是穿过了某个并不存在的维度夹层,苏离的身体一瞬间被剥离出原本的结构坐标,重新贴合上一种全新的逻辑维度。
她睁开眼。
四周,是一间“房间”。
确切地说,是一间“被反复想象过”的房间。
木地板、绿植、窗帘半掀,窗外传来隐约的鸟叫与风声,墙角一台老旧音响正放着一首她听过却叫不出名字的旋律。
她愣了一下。
这不是系统副本里的模板空间,也不是现实中存在过的住处,却带着一种高度个性化的记忆残影感。
“你在哪儿?”她低声问。
“我在你神经接入层的最深处。”昭渊的声音远了,“你成功穿越了逻辑边界,但这只是个‘过渡缓存空间’——你必须利用它完成自我重构,否则系统将在一分钟内找回你的坐标。”
苏离四下看了看,忽然注意到墙上的镜子。
镜中有她,但不完全像她。
那是另一个版本的“她”:衣着更干净,神情平和,眼中没有那些后来的冷意与警觉——是曾经那个尚未觉醒、还相信世界是真实的“她”。
镜中的她对着现实的她轻轻笑了一下,然后张嘴说了三个字:
“你迟到了。”
苏离愣了。
“你是谁?”她问。
“我是‘曾经的你’。”镜中人回答,声音带着奇异的包容与温柔,“也是你正准备抛弃的那个版本。”
“你是系统构建的吗?”
“不,我是你构建的。”她顿了顿,“准确说,是你在第一次感受到痛觉同步后,本能生成的心理投射。”
苏离不说话。
镜中人也不逼问,而是转过身,从画面中退开。
镜面开始扭曲,从反射装置变成一个平面接口,一串字符浮现在其上:
【是否激活人格映像:Y/N】
她明白了——这不是选择激活另一个“她”,而是系统试图诱导她用“稳定人格模板”替换她如今这套自由而混乱的自定义人格结构。
“如果我选择‘Y’,我会被重置?”
“不是被重置,”昭渊的声音回来了,“是被‘稳定’。你会被归入Δ类人格库的一个稳定分支,被视作‘自愿放弃干扰属性’的个体。”
苏离冷笑。
她伸手点了“N”。
镜面一闪而灭,整个空间随之微微晃动,地板开始浮现“编码重整”的字样。
她在拼回自己。
真正的自己。
系统立刻开始反击。
房间四周的墙体仿佛被某种程序啃食,大片白噪像长了牙齿的墙纸,一层层扑向她;她一边躲避,一边快速寻找“出口”的坐标。
昭渊提醒:“你必须制造一个‘坐标跳点’,把自己的意识打出去,否则会被格式化。”
“跳点?”她喘着气,“从哪儿造?”
“用你刚刚选择的——‘不确定性’。”
她顿住,猛然意识到。
所谓“跳点”,其实是把自己变成一个未定义变量,主动制造出系统无法追踪的位移路径!
她深吸一口气,走到房间中央,把自己包裹在即将合拢的白噪之中,低声说了一句:
“我拒绝成为被定义的人。”
话音落地,整间房间被瞬间撕碎。
她的身体被一道隐形斜切线抛出原地,像一道被回收失败的光矢,在系统未锁定的缝隙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。
——她“逃”出去了。
但她也“失去了落点”。
苏离在一连串空间错位中,终于被抛入一个新的副本结构。
她重重坠落在一片密集的灯光之中。
眼前,是一片——剧场舞台。
数百双观众席的眼睛正静静看着她,灯光打在她身上,没有一句台词,没有一个剧本。
观众席上,一道系统提示正缓缓浮现:
【新副本构建中:剧场人格映射】
她意识到,这一次的副本,不再是简单的角色模拟。
这是她与系统博弈之后,系统投放出的**“演出型人格检索试验场”**。
“欢迎登台。”昭渊说,“这次你要自己写台词。”
苏离站起身,目光扫过所有观众——他们不是人,而是一个个空壳数据人偶,脸上贴着标签,上面写着:
【你是谁?】
她抬头,轻声回了一句:
“我还在决定。”
灯光暗下。
新一幕,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