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幼局的木门在夜风中吱呀作响,沈疏月刚踏进院子,就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拽住脚步。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围着石碾子,见有人来,纷纷缩到墙角,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警惕。
“沈姑娘来了。”白发老嬷嬷迎出来,手里还攥着半块补丁摞补丁的棉被,“前几日刚收了个遭遗弃的女娃,发着高热呢。”
沈疏月跟着进了东厢房,药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。土炕上的小女孩不过四五岁,小脸烧得通红,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。她伸手探向女孩额头,指尖刚触到滚烫的皮肤,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。
“谁?”阿蛮猛地拔剑,却被沈疏月按住手腕。
“是送药的。”沈疏月望着窗台上凭空出现的油纸包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包退烧药,“这药铺的火漆印,是京城回春堂的。”
老嬷嬷捻着佛珠喃喃道:“定是菩萨显灵了。昨儿个还有位穿官袍的贵人来捐了十匹棉布,说是匿名捐赠呢。”
沈疏月拆开药包,指尖抚过包药纸边缘——那上面有个极淡的梅花印记,与萧凛腰间玉佩的纹样分毫不差。她将药倒进陶碗,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车轱辘声,阿蛮掀帘一看,顿时低呼:“姑娘,是萧大人!”
萧凛立在月光里,玄色官袍上还沾着夜露。他目光扫过敞开的药箱,淡淡道:“听闻沈姑娘在此,特来告知一事。宝昌银号昨夜兑出三箱金条,去向不明。”
“柳如眉要跑路?”阿蛮把药碗往桌上一墩,“还是想用钱打点什么人?”
沈疏月正往药里掺蜂蜜,闻言动作微顿:“她若想跑,就不会去水月庵祈福了。”她将药碗递给老嬷嬷,转身时鬓角碎发扫过萧凛衣袖,“萧大人深夜奔波,不如进屋喝杯热茶?”
萧凛颔首的瞬间,阿蛮已机灵地烧起炭火。铜壶咕嘟作响时,沈疏月铺开宣纸,蘸墨画出水月庵的大致布局:“后山有处废弃的柴房,王二妹妹多半被藏在那里。”她指尖点向西北角,“那里只有一扇小窗,正对竹林。”
“我已让人盯着。”萧凛看着她手腕上的薄茧——那是常年制药留下的痕迹,“柳承业今日递了折子,想让柳如眉参选太子伴读。”
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。沈疏月抬眸时,正撞见萧凛来不及收回的目光,他耳尖微热,慌忙转向窗外:“太子年幼,伴读人选关乎储君教化,柳家野心不小。”
“野心和手段可不匹配。”沈疏月将画好的地图折成方块,“用苦杏仁粉害人,未免太低级。”她忽然想起那枚缠枝莲玉佩,“柳氏当年进沈府时,戴的玉簪也是这个纹样。”
萧凛端茶杯的手猛地收紧:“你说什么?”
“玉簪上刻着‘承泽’二字。”沈疏月望着跳动的火光,“我母亲的嫁妆里,有支一模一样的。”话音未落,院外突然传来竹枝断裂的脆响。
阿蛮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冲出去,却见两个黑衣人影踉跄着倒地,后颈插着的银针在月光下闪着寒光。萧凛起身时玄袍带起一阵风,他指尖捏着枚刚从刺客身上搜出的令牌,眸色沉沉:“是刑部的人。”
“柳承业连刑部都能调动?”阿蛮踢了踢刺客的腰牌,上面刻着个“厉”字。
沈疏月突然想起父亲旧案的卷宗里,负责勘验现场的正是刑部郎中厉修。她抬头时,正对上萧凛了然的目光,两人默契地没再多言。
次日清晨,疏月阁刚卸下门板,就见一辆青篷车停在街角。陈掌柜的小伙计抱着个红木匣子进来,掀开绒布露出两匹云锦:“陈掌柜说这是贡品云纹锦,做夏衣最是透气,让给姑娘做件新衣裳。”
沈疏月摸着云锦上的暗纹,忽然瞥见车帘缝里露出半只绣着并蒂莲的鞋——那是萧凛书房侍女常穿的样式。她嘴角微扬,让阿蛮取来新制的薄荷膏:“烦请转告陈掌柜,这点心意送给他孙子解暑。”
午后清点药材时,阿蛮突然指着库房角落的麻袋惊呼:“姑娘快看!这袋甘草里混了些奇怪的种子!”沈疏月拨开枯叶,认出那是西域的迷迭香种,籽粒饱满,绝非本地所有。
“是萧大人让人送来的。”账房先生抱着账簿进来,“今早他的随从说,这种子驱虫效果极好,适合混在药材里储存。”他指着其中一页,“而且上个月咱们进的当归,比市价低了两成,现在才知道是萧大人让人打过招呼。”
阿蛮拍着大腿笑:“我说怎么药材商突然变大方了!”
沈疏月将迷迭香种收进瓷罐,忽然听见街上铜锣声大作。她登上阁楼眺望,见一队官差正押着辆囚车经过,犯人枷板上贴着的告示写着“私贩官盐”。人群里有人议论,说这是柳承业新抓的“盐枭”,实则是挡了他财路的富商。
“去备些解暑汤。”沈疏月望着囚车里那张熟悉的脸——正是昨日在慈幼局见过的药农,“送到刑部大牢门口,就说是给姓周的药农。”
阿蛮刚要动身,却被萧凛的随从拦住。来人递上张字条,上面是苍劲的笔迹:“酉时三刻,竹林见。”沈疏月折起字条时,指尖触到夹层里的硬物,展开一看竟是片虎符碎片,边缘刻着个“镇”字。
暮色漫过竹林时,沈疏月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往里走。萧凛背对着她站在竹亭下,手里把玩着枚玉佩,正是那日在巷口见过的缠枝莲纹。听见脚步声,他转身将玉佩抛过来:“比对过了?”
“柳氏的玉簪和这玉佩,出自同一工匠之手。”沈疏月接住玉佩,触到上面的温度——显然被人常年佩戴,“‘承泽’二字,是先帝赐给废太子的字号。”
萧凛望着远处连绵的宫墙:“柳承业原是废太子伴读。”他忽然转身逼近一步,沈疏月闻到他衣上淡淡的松烟墨香,“你父亲当年弹劾废太子结党营私,半月后就被冠上通敌罪名。”
竹叶片片落下,沈疏月攥紧玉佩的手微微颤抖。她一直怀疑父亲冤案与废太子余党有关,如今终于有了头绪。
“柳如眉参选伴读,是想替废太子一脉渗透东宫。”萧凛的声音压得极低,“我查到你母亲的嫁妆里,有本记录盐引流向的账册。”
“在沈老夫人的樟木箱里。”沈疏月突然想起十岁那年,曾见母亲将个蓝布包塞进箱底,“柳氏嫁进来的第三日,樟木箱的锁就换了。”
一阵夜风吹过,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。萧凛突然伸手拂去她发间的竹叶,指尖擦过耳廓时,两人都僵了一瞬。他慌忙收回手,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:“我让人去查樟木箱。”
“不必。”沈疏月仰头望他,月光在他睫毛投下浅浅阴影,“沈老夫人寿宴在即,我自会回去取。”她将那片虎符碎片递过去,“这个,大人还是自己收着稳妥。”
萧凛接过碎片的瞬间,指腹不经意碰到她的掌心。两人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,却同时笑了。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,萧凛望着她被月光拉长的身影,忽然道:“寿宴那日,我陪你去。”
回到疏月阁时,阿蛮正对着盆茉莉花发愁:“姑娘你看,这花不知怎的蔫了。”沈疏月拨开叶片,发现土下埋着个油纸包,打开竟是半张盐引,上面盖着的朱印与囚车犯人告示上的一模一样。
“把花搬到后院暖房。”沈疏月将盐引收进密匣,“明日去趟码头,找个叫老船工的人。”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,知道柳家这潭水,远比想象的更深。
晨光爬上柜台时,沈疏月取下墙上的账册,在空白页写下:柳如眉参选伴读、樟木箱账册、盐引流向……笔尖悬在纸面良久,终究添上了“萧凛”二字,旁边画了朵小小的梅花。
阿蛮进来送早饭时,瞥见那朵梅花,顿时眉开眼笑:“姑娘,陈掌柜说城西新开了家点心铺,玫瑰酥饼做得极好呢。”
沈疏月合上账册的动作顿了顿,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着:“去买两盒。”她望着街上往来的马车,忽然想起萧凛玄袍上的暗纹,与那云纹锦竟是同一种织法。